个中谁拾画婵娟——浅谈林风眠画作《游园惊梦》

马晓霞

1“旧剧在中国社会上,可算是最普遍的娱乐之一种。旧剧的内容,多描写历史上的忠君爱国、贞妇孝子的故事,或者简单到十二分可怜的,一种下等的游戏……在现代这个社会,这些人是该消灭的,表现这种意义的东西同样该被消灭!这种数百千年传统下来的老玩艺,要他何用?
“其他如歌唱的方面,腔调之简单,亦可怜到不可思议!……其中男男女女所发出的那变态的怪声,可怕的中国人,居然还保持着狂热的嗜好!”
1927年,正在筹备创建国立艺术院的青年林风眠,撰写了《致全国艺术界书》,此文系林风眠留法回国后最长一篇言论,甫一发表,即轰动全国文艺界,当时曾印专册分送各地。在这篇文章里,林风眠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中国的传统戏剧,甚至斥之为“有种种恶劣下贱的意味,更能直接危及世道人心”。
而20余年后,已逾知天命之年的林风眠先生,在朋友、学生的陪同下,常常前往居所附近的天蟾舞台、共舞台看戏。“我在上海生活得很简单,除画画外,就去看戏”。看旧戏,这本是浸淫西方文化已久的林风眠,在解放后较为封闭的环境下无可如何之选择,然而极具艺术天才的他,竟在这最古老最传统的艺术形式里,体悟出最自由的时空观念,并融合他早年研习过的毕加索、布拉克的立体主义之精髓,创作出极其动人的一系列戏曲主题画作。
林风眠先生看戏,总是有备而去,他会在看戏时,将戏曲演员的脸谱和服装道具记录在小笔记本上,再用英文单词记下重要的色彩和特征,以便回家后进一步的创作。林风眠在1951年11月17日给学生潘其鎏的信中,对这一时期的戏曲主题画作有过详细的论述:“新戏是分幕的,旧戏则是分场的,分幕似乎只有空间的存在,而分场似乎有时间的绵延的观念,时间和空间的矛盾在旧戏里很容易得到解决,像毕加索有时候解决物体都折叠在一个平面上一样,我用一种方法,就是看了旧戏以后,一场一场的故事人物,也一个一个把它折叠在画面上,我的目的不是求物、人的体积感,而是求综合的连续感。”
因此,在林风眠先生的戏曲主题画作中,看不到故事情节、戏剧场景的写实再现,他追求的是梦境般绚烂的艺术形式美,着力表现的是形体叠加、时空混合的主题。他的戏画,摆脱了戏曲故事的叙述性束缚,将戏剧演员提炼成一种意象化的人物造型,在变形、叠加、组合的同时又不乏具象感,用绚丽夺目的色彩,分割重组的形体,让观者体会到一种独特而美丽的形式图像。在他戏曲主题画作中,可以窥见中国民间剪纸、年画、泥塑、汉唐壁画的影响,又有西方表现主义、立体主义的渗透,他凭借这样中西合璧式的探索与创新,创造出一种林风眠独有的艺术表现语言和风格。
在这幅《游园惊梦》的画作中,画家用迅疾准确的线条构成许多几何图形,彼此重叠交错,背景几乎完全空白,在空间处理上压缩了前后关系,使得杜丽娘和春香如同剪纸般粘贴在画面上,令人自然联想起西方立体主义的拼贴(Collage)。这位天才的艺术大师,面对纷繁华丽的中国传统戏剧舞台,提炼简化出单纯的色块和线条,在这幅画作中,甚至人物的衣饰花纹都简化为最简单的交叉线条,其抽象程度之高,直令人叹为观止。人物的服装以雪青和灰色为底色,却在杜丽娘裙幅上绽放出一片璀璨的宝石蓝,而她腰带上点睛的一线明黄,几乎有令人“目定魂摄,不能遽语”的惊艳之美。两人身后深浅不一的青绿色块、圆弧,似丽娘翻飞的的衣袂披帛,又似在暗示春日庭园的“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”。林风眠画的是最传统的中国戏曲主题,却在画面构图、造型、赋色、运线和整个情调上,都离开了传统。他把一场场的人物情节,摊开、折叠,交融在方形的画面上,奇迹般地创造出连续性的动感,构建了空灵而绚烂、浪漫而典雅的梦境,使春香的活泼娇俏、杜丽娘感怀伤逝的哀愁具体可感,使观者如闻其歌喉、如见其舞姿、如亲临牡丹亭之梦境。
这样动人的审美体验,正是艺术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和价值,也是所有有思想抱负的艺术家,毕生上下求索的终极目标。关于林风眠的戏曲主题画作,据林风眠的学生朱膺回忆,“60年代初,戏曲人物也成了他(指林风眠)喜爱的题材,人物造型更夸张,线、色也都更泼辣大胆,挥写自由。北京举办其个展,褒贬不一。有人说什么‘中不中,西不西,像花纸头’。也有人著文批评它‘是穿祖母的衣衫’。他都一笑置之。他跟我说:‘要创新就会挨骂,我就是被骂出来的’‘要说穿祖母的衣衫,那么油画中彩色照片加笔触,技法上明厚暗薄形成统一的程式,又是谁的旧衣衫呢?’他反而作画更勤。”(朱膺 《“艺术要讲味道呢!”》)
遗憾的是,在林风眠近80年的绘画生涯中,油画创作仅有大约13年,而在文革浩劫期间,面对一次次抄家,画家不得不将其数十年的心血,千余张精心之作浸入浴缸,从抽水马桶中冲出去,使众多佳作付之东流,而能够真正保存下来的油画少之又少。
骤雨翻空,涤世间之尘垢;飞虹饮海,收天下之风云。本件拍品,自现藏家于上个世纪60年代购得后,庋藏至今,逾半个多世纪首次面世。如今,一切喧嚣纷扰已复归平静,风眠先生的在天英灵正含笑九泉,他在世间留下珍贵的艺术财富,使得平庸如我辈,得以窥见大师的流风遗泽,念兹在兹,代代永宝。